孔尚任在臨汾的時光
□ 陳波軼
康熙四十六年(1707年)仲冬,年逾六旬的孔尚任抵達了山西平陽(今臨汾)。這位因《桃花扇》名震京華的戲劇家,此時已被罷官七年,卻仍以“云亭山人”的灑脫姿態,應平陽知府劉棨之邀,肩負起編纂《平陽府志》的重任。這段為期三個月的修志經歷,不僅讓他深入觸摸到晉南大地的脈搏,更在詩與史的交織中,為臨汾留下了一抹獨特的文化印記。
在典籍中打撈歷史的吉光片羽
劉棨任平陽知府時,正值平陽經歷地震后的重建期。這位以清廉著稱的循吏,不僅修復了鼓樓、試院等公共設施,更將文化重建視為治政核心。他深知平陽作為“堯都”的歷史底蘊,決心通過修志重塑地方文脈。孔尚任作為孔子后裔、文壇宿將,其學識與聲望成為最佳人選。
孔尚任應平陽知府劉棨之邀抵達平陽后,迅速投入到《平陽府志》編纂工作中。他每日穿梭于府衙與書齋之間,查閱歷代典籍、走訪耆老故舊,力求以史家之筆還原平陽的千年風華。孔尚任以“信史”為原則,在繼承萬歷舊志基礎上,對體例進行重大革新。《平陽府志》結構嚴謹,全書三十六卷,分圖考、星野、建置沿革等三十六目,克服了舊志“雜亂不清”的弊病。例如,山川類按州縣分載,使“高下了然”;兵防類首次系統記錄明末清初兵事;特別增設《祥異》卷,收錄康熙皇帝在趙城縣女媧廟供奉孝莊文皇后神主牌位的史實。
在孔尚任的主持下,這部三十六卷的《平陽府志》最終成書,成為記錄晉南歷史文化的重要文獻,被后世譽為“全國名志”,其嚴謹體例與詳實內容為清代方志編纂樹立標桿。乾隆版《平陽府志》延續其框架,僅增刪屯田、倉儲條目,足見其影響力。值得一提的是,志書中多次出現“石頭說話”的記載,這一意象被紅學家張志堅認為與《紅樓夢》開篇的“石頭記”存在隱秘關聯。這種跨越時空的文學呼應,或許正是孔尚任在臨汾期間的深刻思考。
修志之余,孔尚任亦不忘考察當地風物。他曾隨霍州知州孔興璉前往霍州堯祠,在古柏森森中遙想堯帝功績,并品嘗了當地名吃“桃花面”——這種以雞湯、雞蛋、五花肉為配料的面食,因其紅白相間的色澤被賦予詩意的名字,至今仍在霍州街頭飄香。在霍州堯祠的一餐一飲間,他或許已然感受到這片土地深厚的文化積淀。
竹枝詞里的晉南風情
孔尚任編纂《平陽府志》期間,時值元宵佳節,臨汾城沉浸在濃郁的節慶氛圍中。孔尚任漫步街頭,看迎春社火鑼鼓喧天,觀元宵花燈流光溢彩,聽平陽亂彈婉轉悠揚,靈感如泉涌般迸發。他以《竹枝詞》為載體,將所見所聞一一記錄,最終匯集成《平陽竹枝詞五十首》,成為清代北方竹枝詞的典范之作。
《平陽竹枝詞五十首》分為演春詞、迎春詞、試燈詞等十組,以春季民俗為核心,涵蓋祭祀、戲曲、市井生活等多個維度。例如“橫街春帖掛長繩,早見煙花一萬層”,生動描繪了平陽元宵夜煙火璀璨的景象;“氍毹一片是邯鄲”則記錄了平陽亂彈戲的表演場景,將地方戲曲藝術融入詩歌敘事。《亂彈詞》中“最愛葵娃行小步”,以特寫鏡頭聚焦戲班伶人的步態,暗含對民間藝術的贊賞;“秦聲秦態最迷離”則通過對聲腔、姿態的描摹,展現晉南戲曲的獨特韻味。這些詩句不僅是文學作品,更是研究山西戲曲史的珍貴史料,為后世勾勒出一幅鮮活的清初民間藝術圖景。
竹枝詞詳細記錄了平陽迎春、踏燈等習俗的具體儀軌。例如“彩樓高結女墻東,寶馬香車四面通”,描述了迎春儀式中彩樓搭建與車馬往來的盛況;“社鼓村村鬧,秧歌處處新”則反映了民間社火的熱鬧場景。這些記載為研究清代晉南民俗提供了第一手資料。竹枝詞不僅記錄民俗,更融入對平陽歷史文化的思考。如“堯都王氣接天流”,將平陽作為堯都的歷史底蘊與眼前景致結合,賦予詩歌厚重的文化縱深。這種“以詩證史”的創作理念,使竹枝詞超越了單純的風俗描寫,成為地方文化的鮮活載體。
在竹枝詞中,孔尚任既保持了文人的觀察視角,又融入了對民生的關懷。例如“官舫賈船停欲滿,橋頭日日賣元宵”,通過描寫商業活動,展現平陽作為交通樞紐的繁榮;“貧家小女不知愁,笑指燈棚學打秋”,則以兒童的天真反襯底層百姓的生活狀態。這種“樂中見憂”的筆法,延續了其《桃花扇》中“借離合之情,寫興亡之感”的創作風格。
孔尚任在平陽期間創作的《平陽竹枝詞五十首》,是其文學生涯中極具地域特色的代表作。不僅展現了他對晉南民俗的細致觀察,更以戲劇家的敏銳視角,將地方文化與個人情感熔鑄于詩行之間,成為研究清代平陽社會的珍貴史料。
山水間的詩路心跡
赴平陽途中,孔尚任途經固關,面對層巒疊嶂的太行山脈,寫下《之平陽過固關》一詩。詩中“邊勢云煙秀,畫里軍容劍佩閑”一句,將固關的險峻與歷史的滄桑融為一體,發出“古來爭戰是名山”的深沉感慨。這種對歷史興亡的思索,與他在《桃花扇》中“借離合之情,寫興亡之感”的創作理念一脈相承,顯示出他始終未改的家國情懷。
在《平陽府志》編纂期間,孔尚任撰寫《清音亭記》,雖為散文,卻暗含詩意。文中描繪平陽山水“石嗌則激為雪,崖峻則奔為雷”,以“泉石之潔,林木之山”展現自然之美。他還善于在對山水的細膩刻畫的同時融入對文化的思考。《清音亭記》中“意昔者必有水軒、花榭,藏絲竹、貯壺樽以為宴游偃息之所”,通過對歷史遺跡的想象,賦予山水以人文記憶,使自然景觀成為文化傳承的載體。
在臨汾期間,孔尚任還寫下《平陽柳枝詞十首》等作品,以細膩筆觸描繪晉南的山川形勝與風土人情。這些詩作不僅展現了他高超的文學造詣,更透露出他對這片土地的真摯情感。例如“汾水西流繞郡城,春風楊柳最多情”一句,將汾河與楊柳擬人化,賦予自然景物以生命,讀來令人動容。
跨越三百年的文化余韻
孔尚任在臨汾的三個月,雖短暫卻深刻。他以修志者的嚴謹、詩人的敏銳、戲劇家的洞察,為這座古城留下了寶貴的文化遺產。《平陽府志》至今仍是研究晉南歷史的重要文獻,而《平陽竹枝詞》則成為解讀清初山西社會的鑰匙。更值得關注的是,他對平陽亂彈等民間藝術的記錄與傳播,為山西戲曲的傳承與發展注入了活力。
三百年后的今天,臨汾人依然記得這位來自曲阜的文化使者。在堯都區的諸多文化研究會,學者們仍在研究他的著作;在霍州的街頭巷尾,“桃花面”的傳說仍在流傳;在蒲劇的舞臺上,那些被他記錄過的劇目依然在演繹著人間悲歡。孔尚任與臨汾的這段因緣,早已超越了時空的界限,成為文化交融的永恒見證。
當我們翻開《平陽竹枝詞》,仿佛能看見那個身著青衫的老人,正站在三百年前的臨汾街頭,用詩筆丈量著歷史的厚度,用心靈感受著生活的溫度。他留下的不僅是文字,更是一種對文化的敬畏、對土地的熱愛、對人間煙火的深情凝視。這種精神,至今仍在臨汾的山水間流淌,在晉南的文脈中傳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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